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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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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念

“這裏刻的是什麽蟲子?”

練清竹稍稍休息了片刻,把喻尺夜按.在書桌上,讓他看清楚他自己曾經頑皮時留下的印記。

喻世子的目力一向極好,這會兒卻不大能看得清東西,也沒心思去看,只含糊道:“一只蟈蟈吧。”

“是嗎?”練清竹手沒閑著,哪裏都沒閑著,卻還有閑情討論亂七八糟的話題,“那你的畫功可真差,我還以為是一只秋蟬。”

喻尺夜雙臂撐著桌面,想回頭看看練清竹臉上揶揄的笑容。

一股勁上來,沖的他脊.背發麻,沒能回頭:“你覺得是什麽就是什麽……其實我也記不清了……”

……

喻世子其實是一個很好學的人,當然,從這滿屋子的書就能看出一二了,另一點可以體現的是,書房裏的桌椅質量極好,反正比星河谷竹樓中的桌子要穩當多了。

方便了練公子發揮。

撫琴的手勾畫描摹了一會兒脊骨的形狀,練清竹問道:“我的畫功好嗎?”

喻尺夜:“我看不到。”

練清竹:“也感覺不到?只顧體會別的東西了?”

喻尺夜:“……”

他真的想讓練清竹在這種時候閉嘴別說話。

……

可惜練公子是個隨性爛漫的人,從不喜歡被管束。

時過許久,他又感慨道:“尺夜好厲害。”

“哪裏厲害?”

練清竹,道:“很溫暖,我們雖是從酷夏裏走了出來,我卻從你這裏再度體會到了熾熱……”

“別說話!”

……

收拾了一番,歇了歇,趁著傍晚的這點時間,兩人又交起手來,一步一步過著招,不求勝負,只是從這種相互拆解中補充不足,督促進步。

“跟澹臺譽打完之後,我感覺自己就停在這兒了,一直沒有什麽新的進益。”喻尺夜道,“我是不是也到了一種瓶頸?”

練清竹盤膝坐下來,從袖中取出玉帛片,攤在地上:“星河無際,武學一途也沒有止境,只需堅持,不尋捷徑,這便是你的坦途,星河劍不會停留太長時間。”

喻尺夜道:“準嗎?”

練清竹:“我的卦一向很準,不僅劍境,尺夜,此去西境,必有所成。”

喻尺夜笑道:“借你吉言。”

這些日子他還是第一次笑得那麽燦爛,一笑起來,好像整個人都在飛揚。

練清竹的心也便飛揚了起來,連身體裏的毒都不覺得難過了。

“清竹,可否再奏一曲星河劍生?”

練清竹稍稍猶豫了一下:“好啊。”

他的琴一直帶在身邊,不用特意挪地方,就這麽隨意坐在地上,琴弦上躍出這世間最開闊動人的曲樂,喻尺夜在琴聲中擡起劍鋒,舞著他最熟悉的星河劍式,每當有練清竹的琴曲相伴時,他的劍刃之上便仿佛匯聚了無窮無盡的力量,一往無前,無所畏懼。

好在這次的琴聲沒有瑕疵。

心意在琴曲與劍聲中交融,他們緊密無間,他們靈魂共鳴,一同奔赴一片只有他們知道的廣闊天地,抵達的瞬間,心中得到了無限的滿足,那是比某種交流更為酣暢的愉悅,欲罷不能,欲罷不能,只恨不得跟對方永久徜徉於此。

這世上只有這個人觸及了我靈魂裏的孤寂,伴我走出孤寂,我們相愛至深,言語或者說一切形式都不足以表達我們的情感,唯彼此相望的一眼中道盡了萬千意味。

練清竹停頓了一下,他好像已經找到了通往神祇正心極限境界的路,那是乍然一現的靈感,也是瞬間的頓悟。

而喻尺夜也好像明白了什麽,望著他,為他歡欣。

練清竹道:“尺夜,能否請你為我護……”

“夜兒。”長蘅長公主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口。

兩人雙雙回神,看過去。

長公主的神色很覆雜,她大約是看出了什麽,道:“練公子何時拜訪?本宮竟不知。”

練清竹起身向她行了一禮:“在下失禮,還望殿下海涵。”

喻尺夜道:“我邀他過來的。”

長蘅長公主瞪了他一眼,又對練清竹道:“府中晚飯剛備好,公子留下一起用嗎?”

練清竹卻察覺到了她語氣裏的不悅,不願讓喻尺夜為難,便道:“多謝殿下,不過在下不便再叨擾。”

長公主道:“既是如此,天色不早了,你請回吧。”

練清竹再對她行了一禮,回首看了喻尺夜一眼,抱琴離開。

“清竹。”喻尺夜在母親的目光註視下硬著頭皮追了上去,“我送你。”

練清竹對他笑了笑:“我難道不識路嗎?”

喻尺夜道:“對不起。”

練清竹見左右無人,吻了下他的唇:“尺夜,我們不在這一時半刻,你爹娘對你這樣好,有什麽事情也要跟他們好好說。”

他身上就是有這種能夠讓人輕松愉快的力量,似乎在他那裏所有的事情都不算難事。

喻尺夜也親了他一下:“你方才要說什麽?”

練清竹:“我恐怕要閉關數日,成敗在此一舉了。”

喻尺夜瞬間緊張起來。

練清竹依然很輕松:“無論成敗我都來尋你,到時與你一起趕赴戰場。”

“好。”

頓了頓,練清竹又補充了一句:“尺夜,記住,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礙你的前路。”

“公子,好久沒見過你了,我們這兒釀了新酒,拿上一壺嘗嘗,給起個名字。”末林坊那家酒館老板看到他便熱情打招呼。

練清竹接過酒壺,喝了一口,道:“這酒叫‘求勝安’吧。”

“好,就叫這個名字。”

回國師府的路上遇到好幾個跟他打招呼的人,都是不久前他在帝都四處耍玩時認識的,因為西六州之事,大家的心情不免有些沈重,練清竹便溫言安慰他們。

他現在不止是體驗紅塵,也融入了紅塵,並從喻尺夜身上學會了溫柔,這種感覺很好。

“少宗主。”

大國師忙於事務,不在府中,弟子們也都各司其職,國師府一如既往地平靜。

練清竹擡首往定危樓的方向看去,那是神祇宗弟子閉關練功的去處,樓中設有機關,機關啟動之後外人不得竅門便無法踏入,對於閉關者來說十分安全,但機關一般不會啟用,因為基本沒人會闖到國師府裏來生事。

不過這次不同,他要突破第七重境界,多少有些危險。

“清竹。”

練清竹回首看到了大師兄,越錦書還是那般溫文爾雅,說他是武道高手,卻更像一個書卷氣縈身的文士。

“師兄從哪裏回來?”

“跟朋友喝了茶。”越錦書道,“今日進宮了嗎?”

“嗯,陛下想聽琴。”

“回來路上買了點蜜餞,他家的點心也不錯。”越錦書遞過來一個包裹。

“師兄有什麽煩心事嗎?”練清竹接過蜜餞點心,看到他臉上隱著一抹倦色。

“我一向如此,稱不上心煩不心煩。”越錦書頓了頓,“只是……近來無論做什麽心情都是了了茫然,品茶都品不出從前的滋味了,朋友們也都離的太遠。”

練清竹道:“你不去找他們,便永遠無法縮短距離。”

“不了。”越錦書淡淡笑著,“大家都不方便,阿遙忙著拜家那些事,阿柔有一身功夫,在卓家為門客,流觴寧願一個人在深山林中躲清凈,心瀾也要忙明心道宗的事務,聽說她還為西六州一事出了力,大家忙忙碌碌,早已沒了閑雲野鶴的心境。”

練清竹:“秦大俠不是在帝都?”

越錦書道:“嗯,我剛跟他見過一面,不過他這個人也變得沒有意思了。”

練清竹覺得他太消沈,道:“師兄若覺得無趣,我陪你喝酒吧,這酒叫求勝安。”

“倒是好名字。”越錦書看著他,“可你不是正要去定危樓嗎?”

練清竹:“師兄怎麽知道?”

越錦書:“看你眉宇間的氣澤不同尋常。”

他笑了笑:“清竹,你是個幹凈的孩子,其實不踏進那些覆雜的事最好。”

練清竹道:“這話奇怪。”

越錦書道:“我聽師尊說了,你覺得永昌公主更好嗎?”

練清竹:“師兄覺得太子更好?”

越錦書道:“我一向不管這些事,你知道的,只是看到師尊慢慢為你轉變想法,說明你的選擇也有道理,你長大了很多,一晃多年,讓人感慨。”

練清竹笑起來:“那要多謝師尊和師兄的照顧。”

“點心剛做的好吃,別等涼了。”越錦書眉間的倦色少了,笑語間都是一個兄長對幼弟的關愛,“若去定危樓,需得有一個人為你護持,我來幫你。”

練清竹一頓,道:“好。”

話剛說完沒多久,一個弟子便過來道:“大師兄,有您的一封信。”

越錦書接過來看了看,皺起眉:“一個朋友有急事尋我。”

練清竹:“師兄先去吧。”

越錦書猶豫道:“到他那裏需得兩三日才能回來,我說了為你護持……”

練清竹道:“我請師尊幫忙。”

越錦書想了想:“也可,清竹,萬事不可心急,一步一步穩著來,待你大成,師兄回來與你慶祝。”

“好。”

越錦書套了馬離開了國師府。

練清竹看了眼他的背影,問弟子:“師尊今日回府嗎?”

“晚些時候應當會回來。”

練清竹給師尊留了一封信,請他回府之後到定危樓為自己護持,便獨自登了定危樓,並啟用了機關。

“最要緊的事已經擺到了眼前,黎人當齊心協力共同對抗赤漩,太子卻只顧著自己的利益,他怕你一旦領兵扛住了赤漩兵便從此威勢大盛,”喻尺夜氣道,“既然如此擔心,那他自己去扛!上戰場是輕松的事嗎?他們畏畏縮縮生怕腳上沾一點戰場的塵泥,咱們願意去還要被他們三番兩次的阻撓!”

“因為他是個聰明人,”千裏乘風樓不似往日熱鬧,南宮華亭飲著酒,道,“他也知道我得了勢就是他的威脅,他知道我想要什麽,就算我現在除了父皇的寵愛不占一點優勢他也會害怕的夜不能寐,當然不能就這麽看著我掌兵領權,就算我能順利去西境,他們也會盼著我死在戰場上。”

喻尺夜皺起眉,道:“姬隨雁不在帝都,你身邊不安全,當心著點。”

南宮華亭朝外看了一眼:“沒發現我身邊多了一把名刀嗎?”

喻尺夜當然是認識的:“秦大俠?他給你當侍衛嗎?”

“怎麽?不行啊?”南宮華亭道,“馴服名刀也是一種樂趣。”

這話讓人聽著不舒服,喻尺夜沒有接。

南宮華亭道:“有了練清竹幫忙,父皇那裏便不成問題了,父皇主意一定,太子他們也就使不成什麽絆子。”

喻尺夜點頭。

兩人又說了幾件事,便打算離開千裏乘風樓。

南宮華亭感慨道:“這恐怕是最後一次自在喝酒了。”

說罷便轉身離去,秦度跟在她的身後。

喻尺夜走向另一條路。

若放在從前,遇到秦度這等高手,怎麽也要請對方賜教一番,但當下卻提不起心情,而且秦度看上去也沒有拜遙項柔他們好相處。

走著走著,他腳步突然一頓。

說不清是耳朵太好還是一種直覺,他隱隱聽到了兵器鳴響的聲音。

這個念頭剛從腦子裏出現,他便飛速轉身往南宮華亭的方向追去。

刀鳴。

殺意。

血氣!

他飛快掠過一條條街巷。

黃昏下的無人小路,逐日之刀砍向了永昌公主的臂膀,刀鋒刺目,令人不寒而栗。

星河劍迅速擋了上去,喻尺夜簡直快成了一道閃電。

南宮華亭趁勢退後,肩上還是破了一條口子,她冷冷喝道:“秦度!”

從秦度拔刀對準她的那一刻起所有因果便已清晰明了,黎都之中最想要永昌公主死的人只可能是太子,秦度是太子的人!

她抽出兵器飛身過去與喻尺夜一前一後合力對付逐日刀。

喻尺夜的去而覆返顯然在秦度的預料之外,方才他的刀只要砍過去,沒了永昌公主,那麽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,誰知道那把劍會返回來?!

以星河劍對上成名已久的逐日刀,自然是有些勉強的,但如今又不是在會武切磋,那些勉強也只是不多的勉強,有星河劍擋著,他沒有再下手的機會。

這時巡城官兵聽到動靜趕了過來,秦度咬了咬牙,甩開喻尺夜,飛快逃走。

“公主殿下!”官兵認出了人,一看永昌公主竟然受了傷,頓時惶恐不已。

南宮華亭擺了擺手,站到喻尺夜身旁盯著秦度逃走的方向,目光發沈:“南宮華淵,你惹到我了!”

喻尺夜:“傷還好嗎?”

“沒事!”

喻尺夜的心情也很覆雜,在他心裏集閑七英都是俠義之士,拜遙鏡心瀾幾人還是他很敬崇的前輩,絕沒有想到秦度會臥底到永昌公主身邊行卑鄙暗殺之事。

因為立場不同嗎?

手掌握住劍穗,他突然很不安。

神祇降世,不戀紅塵,願靜心正身,勘破世間無數悲苦卻仍得清靜自在。

神祇正心……如能修至第七重,那麽戮魂之毒也不成威脅了。

他迫切地想要解開身上的毒。

心海裏是一片澄明世界,那種因戮魂之毒帶來的凝滯感在慢慢消散,真氣的運轉漸漸順利,心口處也舒暢了許多。

練清竹的心情難以描述,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到了一種前所未及的狀態,他還身在這熱鬧的世間,神魂卻已經抵達了全新的境界,渾身上下仿佛都輕若無物,這回大概真的要“飄”起來了。

每個修武之人都在追尋武道至高之處,他也不能免俗,登頂的路就在腳下,走過去的每一步都是玄妙而神奇的,他非常歡喜,不是歡喜自己將會成為神祇宗幾十年未見的悟道高手,而是歡喜自己一直以來的修習有了成果,但武學之途是永無止境的,往後他還會開拓更為廣闊的世界,不過當下還是要踏實走好腳下的路。

雖是踏實,卻也不失輕快。

一步。

又一步。

頂端清晰可見。

就要抵達了。

一股狂暴的黑暗突然席卷而來,摧毀了那廣闊澄凈的世界,心海裏翻滾起滔天巨浪,碾壓過他的五臟六腑,幾乎要把他的每一寸骨頭都碾碎,心血倒湧,真氣紊亂,前功盡棄。

練清竹吐出一口血,睜開眼睛,看到了緩緩收掌的大師兄。

越錦書溫和的眉眼裏爬上了陰霾,臉上繚繞著一絲猙獰的戾氣:“我五歲拜入神祇宗,修習神祇正心近三十年,從未踏入過第七重的境界,憑什麽你可以?”

一念成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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